博亚体育经作者允许,本文改写自邱林川《告别i奴:富士康、数字资本主义与网络劳工抵抗》一文,原文发表于《社会》杂志2014年第4期。
8月26日,一篇题为《北大军训动员会惊现“低头族”》的图片集在网络传播并引发热议,虽然事情前因尚不清楚,然而参加讨论的人们,如果扪心自问的话,哪个又不是“低头族”大军的一员呢?
这种“低头族”其实是一种新时代的奴隶。时过境迁,当初跨越大西洋的奴隶贸易也许消失了,但是一种新的剥削和奴役制度又产生了。今天的互联网就像当年的大西洋,它是资本的场域,是剥削劳工的场域。
在全球数字资本主义的体系中博亚体育,新时代的奴隶不仅包括富士康等电子制造业工人,也包括使用电子产品不能自拔的“低头族”——我们。有人名之为“i奴”:这个“i”来自iPhone、iPad这些品牌商标,它特别指向以苹果公司为代表的新科技手段。
技术进步带来了许多新的事物,这些不同于以往的科技产品总是容易让我们产生某种错觉,以为一切都改头换面了。正如齐泽克所说:“不少人为了把握当今时代的新特性,就去创造新名词,比如‘后现代社会’‘风险社会’‘信息社会’‘后工业社会’等新词不断出现,造词的人却无法掌握新时代的真正脉络。唯有对旧时代亘古不变的东西进行分析,我们才能领悟新时代之新。”
从旧时代至今亘古不变的东西之一,就是资本主义对劳工的剥削和异化。在17世纪,这一现象被表述为“人类货物”(human cargo);在现在富士康工人们的口中,则叫做“把女人当男人,把男人当牲口”。二者本质都是一样的,剥夺了人之为人的尊严。
17世纪的奴隶制是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奴隶制度,它通过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进行组织,“大西洋三角贸易”是其最为臭名昭著的运作机制。在具体的贩卖、奴役奴隶的过程中,当然有许多不同,比如当年的奴隶在运送途中要长时间佩戴枷锁,在劳动过程中随时会遭到鞭打,而且没有工资。富士康工人从外表看是自由的,他们还有工资;但是如果仔细思考,在企业内部,却至少有三点值得思考,就是工厂、宿舍和防跳网。
17世纪的工厂和富士康的工厂在资本主义体系中的相对位置非常相似。17世纪的工厂是贩卖奴隶的中转站,它们分布在西非各大河流的入海口附近,当年的奴隶主要从内陆抓来,少时几个、多时几十个,沿河道押送到工厂集中关押,然后成批卖给欧洲奴隶贩子。而富士康在深圳的工厂,不也是小批量劳工从内陆集中到沿海口岸,然后其劳动力再从这里进入世界体系的中转站吗?
西非“监狱工厂”中的生活条件和富士康的工人宿舍也是非常类似。西非工厂里生活条件恶劣,人口密度高,且西非地处热带,许多人被关在不通风的房里,臭气熏天。2006年,记者在龙华富士康宿舍,就见到三层高的上中下铺,大如仓库的一间宿舍可住700多人,没空调,通风差,到夏天“脚臭味汗臭味简直呛人”。富士康只在天花板上装有几部小风扇,风只能吹到上铺,无法吹到下面。深圳气候湿热,加上工人们从事体力劳动,恶劣的居住条件和400年前的“监狱工厂”恐怕相差无几。
防跳网在现代企业条件下非常罕见。2010年富士康N连跳之后,资方为防止工人自杀,在很短时间里架设了百万平方米的防跳网。不管宿舍楼顶还是厂房四周都被围了起来。如此“天罗地网”在中国和全球制造业历史上都是空前的。因为工业革命以降,劳动者的人身自由一般被视为现代劳工组织中理所应当的东西,工厂有问题,工人可选择自由离开,不必自杀,更不必一个接一个走上绝路。
这不禁让人想到17世纪奴隶船上的防跳网,用来防止奴隶跳船自杀。平日奴隶被关在货舱里,但为了保证奴隶健康,他们会被定期赶到甲板上“跳舞”。这时,许多绝望的奴隶会趁机跳船投海。为保证奴隶贸易的利润,船长命令白人水手制造“防跳网”把整艘船全罩起来,令奴隶无法跳船,从而保护他们的资产,即黑奴的生命。可见,防跳网并非劳工保护措施,而是资产保护措施。所以,富士康中的防跳网也是一样,工人们看起来并没有被戴上枷锁、丧失人身自由,但是他们的生命已经被异化为资产,他们的身体被控制。
除了电子设备生产线上的富士康工人,同样身为数字劳工的还有使用着各种数码产品和应用的我们。资本的触手已经深入我们的生活,使我们的空闲时间也被纳入了那些高科技巨头公司的圈地运动之中。地铁中、睡觉前、甚至马桶上,我们每时每刻、随时随地都可能在进行着无酬的数字劳动。
这种数字劳动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UGC(User Generated Content),即用户生产内容。这种方式广泛地应用于微博、微信等网络自媒体平台,大量用户因为兴趣、爱好主动生产信息和内容,为网络公司创造着丰厚的利益。
如何鼓励用户持续不断地主动生产和消费内容呢?这需要一种“瘾性机制”。17世纪,这种令人上瘾的东西是蔗糖。蔗糖原本价格昂贵,但奴隶参与甘蔗种植和蔗糖生产后,生产力大增,蔗糖因此价格下降,变成平民食物。世界各国不产甘蔗的欧洲反倒消费最多,比如英国在19世纪末,人均年消费蔗糖量居然达到100磅,也就是平均每人每3天吃掉近一斤白糖。烟草、兰姆酒、咖啡、巧克力的流行,都是瘾性消费盛行的表现。
这些令人上瘾的东西,一方面是资本主义稳定需求的手段,另一方面,它们让消费者感觉良好,以至于无力去抗争和改变。正如甜食吃惯了之后很难接受不放糖的原味食物,对消费者而言,会上瘾的东西让人们无法拒绝那些过瘾的东西。糖吃多了可能会发胖,刷微博、打游戏上瘾也会让人不想从网络世界中离开。看到有未读消息的红点就一定要戳开,说了“晚安”却迟迟不能下线,人们的自由选择权实际已经被瘾性消费剥夺了。
貌似自由的瘾性消费似乎比黑奴贸易中奴隶的处境更文明,但其实异曲同工,都是把自由人变成适应资本主义社会的“单向度的人”。消费者在瘾性消费中也丧失了部分自由和人性,成为了在宽泛意义上的另类奴隶。没有我们在公关和广告趋势下的不断消费,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廉价劳工从事生产。所以说,生产和消费缺一不可,二者都是资本主义体系的组成部分。
17世纪主要的生产要素是奴隶的劳动力和土地,而21世纪的生产要素是电子产品和“玩工”们的时间。通过UGC,在娱乐的同时,用户的喜好、位置、个人信息、行为习惯都被网络公司记录了下来,成为和广告商谈判的筹码,成为谋取利润的工具。在“大数据”的神话背后,是对个人隐私的侵犯和对用户的物化、商品化。
然而,手机、网络用户往往很难意识到自己被异化的现实,因为在网络上的购物、社交和娱乐是这么的享受,就像《美丽新世界》中的唆麻一样教人欲罢不能。可是,无论是工人或玩工,其身体都受到控制,前者是在生产线上长时间站立下班后精疲力竭,后者是整天刷微博刷到手指抽筋,整天上网以致腰椎劳损甚至猝死。因为就算非物质劳工,也需要控制身体。我们手指在屏幕上反复上下滑动的姿态,和当年奴隶们不停地挥动胳膊砍甘蔗异曲同工。
两种i奴被剥削的共同后果,就是社会性减弱,变为原子化的个体。富士康的原子化宿舍体制就是一例,它让不同生产线、来自不同地方、不同班次的工人住一起,令同宿舍工人形同陌路。因为这样方便管理,但却无视人的社会性。
类似情况也出现在玩工身上,因为整天宅在网上缺乏面对面社交,加之网上的社会关系在资本逻辑下重组,社交媒体的首要功能变成是赚钱而不是社交,结果是玩工也日趋原子化。
为了打破现状,抵抗的力量也必须联合起来。2010年富士康悲剧就导致全国,包括港台地区乃至国际社会都发生了网络化抵抗。网民在论坛和博客里表达义愤,也有各种文艺作品,如交响乐、纪录片,更重要的是工人诗歌、曲目、戏剧等的出现,特别值得强调的是“两岸三地富士康调研组”的建立。《富士康工会调研报告》的发布直接影响富士康和苹果的国际形象,同时不断促进企业、政府和工会改善工人劳动状况。
除两岸劳工团体网络化,环保团体也加入进来,它们有一般劳工研究者不具备的科学调研能力和国际联系,所以大幅度扩展了网络化抵抗的范围,有效增强了对富士康特别是对苹果的压力。
公益组织间的联合、网民跨域连接都很重要,更重要的是工人自己的团结和行动。2011年起,越来越多富士康的普通工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用户生成内容,且常用多媒体,如照片、视频等,在社交网络中分享自己的工作生活状况、记录工厂中的暴力事件。这种工人自己拍摄的多媒体内容,引发各地工友和全社会关注,这就促成了新的社会网络,它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用户生成内容,而是工人生成内 容,因为制造信息的主体不再是被资本定义的消费者,而是有了集体劳工意识的工人。
在工人阶级的公共领域中,草根文化在这里碰撞,与来自不同职业、地区、性别和种族的工人的生成内容一起磨合成新的社会公共性基础。网络于是成为不同意见自下而上汇聚起来的通道,在此基础上生成数字网络行动,即不仅有意见和讨论,还有网上和网下的集体行动,共同促进社会进步。
iSlave,这种新时代的奴隶制的一个特点就是具有隐蔽性。在几乎人人都能用上iPhone手机,在草根与精英都能在微博上共同狂欢的时代,很少有人质疑现实的合理性。根据马尔库塞的观点,阶级差别的平等化具有意识形态功能。当手机、电脑这些曾经昂贵的“身份符号”不再专属某个阶级的时候,当员工和老板都用得上同样的手机、看同样的新闻、挎同样牌子的包,这种相似并不表示阶级的消失,而是表明现有制度为了维护自己,给予了各种人同样的需要和满足。
一切解放都有赖于对奴隶状态的觉悟,但是在一个物质极大丰富、生活安逸舒适的世界,人们还为什么要花心思动脑筋思考呢?当技术为人们带来满足的时候,当免于匮乏的自由成为自由的全部内容时,一切质疑技术的声音都会遭到反驳,一切超越现实的替代选择都会被认为是“乌托邦”。但是,奴役状态不是由奴隶生活得是否幸福决定的,一个奴隶也可以有选择主人的自由,也可以生活得很幸福。
有奴隶制就有废奴运动,新科技也为我们捍卫自己的人性和尊严提供了可能。i奴也好,21世纪奴隶制也罢,听起来可能有些令人不舒服,但其主旨不过如此。有觉醒,才有反抗的可能。
当年的废奴运动从17世纪延续到21世纪,用了200多年,我们有生之年可能看不到彻底告别21世纪奴隶制的那一天。但无论如何,只有尽早开始如此想象,才能更早对它进行摸索改进并付诸实践。当“低头”不再是社交的常态,当人们能从使人上瘾的数字劳动中觉醒,当科技能成为人类解放的手段而不是奴役我们生命时光的工具,人类社会才能进入一个更公正的、超越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新时代。